“我尚有最後一問。”顧音神情糾結，似是在琢磨如何開口，裴游眼見她臉色由紅轉青，又由青轉紅，頓覺十分有趣。

半晌，顧音才輕聲問道：“先前我與周子弈踏入亭臺時，我見你對他的出現頗為驚訝，你與他，一早便熟識嗎？”

裴游否認道：“熟識談不上，我甚至連他的身份也不清楚，只是前日我與他匆匆一眼，他便一直追著我，我還當他是哪來的仇家，才會那般驚訝。”

原來並不相熟啊，顧音略感疑惑，既是不相識，又為何要追著不放？難不成是另有隱情？顧音思緒翻飛間，裴游已施法撤了幻境，而他身後，便是結界出口。

沒了幻境的約束，郭憐兒雙眼緩緩閉上，軟軟倒在裴游懷中，裴游一把將人抱起，轉身堪堪要走出結界，卻聽得身後顧音問道：“一旦出了結界，你便必須要將她送回郭家，再也沒有機會了，你當真願意？”

好不容易將郭憐兒帶來此處，卻什麽也沒做成，而出了結界，一個是郭府千金，一個是岑溪妖物，身份隔了十萬八千裏，又如何能相守。

裴游聞言苦笑：“在你們沒來之前，我也曾想過要將她一並帶走的，可適才我突然醒悟，我不過一介妖物，她跟著我，此生便是顛沛流離，既如此，倒不如放下。”裴游背對著顧音，顧音看不到他的正臉，自然也就看不到，那人眼底，一片的苦澀。情到深處，又怎能說放下便放得下呢……

結界外。

周子弈眸色深沈，眼中似是凝了寒冰，濃重得化不開。裴游先前所說還在耳邊回蕩，一字一句，宛如誅心。

流言四起，北境易主……

他早知千年前那場戰亂另有原因，卻不曾想當中隱情甚多。他根本難以想象，當年到底是經歷了什麽，能把一向冷靜自持的人逼成那般模樣。

千年前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現，那人不可置信的神情，漸漸消散的面容，這許多年來，夢魘一般纏著他，每每回想，都似在心尖上割了一刀，疼痛不已。

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呼喚，周子弈面帶戾氣，還未來得及收斂，便被顧音看入眼中。顧音內心驚詫，神界中人不是一向高高在上，怎會有如此嗜血的眼神，倒像是墜入了魔道，不過驚訝歸驚訝，顧音面上卻是淡然，“原來你在這裏，我還當你去了何處。”

周子弈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，依舊是一派清冷疏離，仿佛先前那周身戾氣只是顧音的錯覺。

郭憐兒在裴游懷中，睫毛微微顫動，睜開眼時，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清秀的臉，她楞了楞，想起裴游曾說的要喚醒族中印信，隨即單手撫上裴游側臉，“事情如何了？”

“一切順利。”裴游對她笑了笑，眼神溫柔。

顧音在一旁看著，覺著自己八成要瞎。她微微扭過頭，將周子弈拉到一邊，“雖說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，但是萬事萬物皆有天道，有些事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，要往好的方面想。”至少不要像適才那樣，如修羅一般的眼神，真真讓人後怕。

周子弈擡眼看向她，眸中一片古井無波，只可惜面上愈是平靜，心下則愈是難以釋懷，顧音被看得莫名其妙，一時間竟也無話可說。許久，才見他輕輕笑了笑，“知道了，多謝。”

那笑輕飄飄，晃得人心尖發顫，她還是第一次見周子弈這般溫和的模樣，顧音不覺便紅了耳根，內心驟然翻江倒海，她深吸了口氣，依舊翻江倒海，於是只得尷尬一笑：“不必客氣。”

“顧音。”郭憐兒帶著裴游過來。

“現如今我已找到了他，依你先前所說，需要付出的代價，我現在就可以……”

顧音打斷她，“你在幻境之時，已自願解除了與我之間的聯系，況且你這心上人是你自己尋來的，我也沒做什麽，這代價，也就算了吧。”

郭憐兒立時笑若桃花，向顧音道了聲謝，便與裴游一道離去了。

“若是有可能，我也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，只是可惜……”顧音看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，若有所思。

周子弈負手而立，輕聲道：“天下將亂，而能者將出，單憑這一點，兒女私情，也不再重要了。”

顧音聞言詫異轉頭：“你知道？”

周子弈面色淡漠，眼底卻帶了一絲調笑，“我好歹也是個神界中人，怎會連凡人的命數也看不透？”

顧音神色凝重，“可那不是普通的凡人。”

“身系人間安穩，她自是不普通，若非如此，怎能引來靈族之人？”周子弈笑笑，繼而道：“靈族之人向來遵循天道，普通的祈願是喚不來靈族人的，真正引你過來的，怕是她的身份吧？”

顧音微微皺眉，她原先以為周子弈此人法術高強，在神界定然是地位崇高，才會願意與其相交，可從他剛剛那番話看來，他竟對靈族也頗為熟悉，這三界中關於靈族的傳說甚多，卻極少有人知曉其中真假，她還從未見過有哪位神界中人，對靈族如此了解的，“你究竟是誰？”

世人只知靈族神秘，修為純凈，卻無人知曉靈族與天道之間的聯系，而周子弈不過隨口一提，便將靈族與天道聯系在一起。顧音右掌微曲，靈力悄然凝結，事關本族機密，便只能……

周子弈頓感周身壓抑，他堪堪擋下顧音一掌，不退反進，將顧音右手牢牢抓在掌中，顧音心下惱怒，用另一只手畫了個殺陣，指尖凝結靈力直取周子弈面門，卻被閃身避開。顧音右手得了片刻自由，又施法攻了上去。

如此你來我擋幾十個回合，顧音終於體力不支，靠在樹上微微喘氣，“不打了！”

周子弈笑了笑：“你修為不夠，打不過我的。”

顧音氣悶，卻還是那句話：“你究竟是誰？”

“如你先前所言，我確是神界中人，不過，只是一介散仙罷了。”

顧音明顯不信，“散仙？哪位散仙會有如此高深的修為，你這話，連稚兒都騙不過。”她雖修行不足千年，可也不至於連個散仙都打不過吧。

“我早已被削去神職，說是散仙也不為過，說不定在神界，我連散仙的地位都不如。”周子弈說得淡然，就好似這般境遇的人並不是他。

不知為何，那一瞬間，顧音心裏莫名抽痛，像是毒入骨髓般，難以名狀。她似是看到，層層浮雲之上，有人踏著滿地金光而來，那人似是在笑，一笑，便心神蕩漾，卻也……心痛萬分……

顧音微微皺眉。

四周寂靜。

半晌，她這才問道：“那你為何如此了解靈族？”

“談不上了解，只是我曾有一位故人，也是靈族之人，與她在一起久了，便也耳濡目染了一些靈族的事。”

“那你這位故人，聽起來也不怎麽靠譜。”畢竟靈族之事大多屬於本族機密，竟就這樣隨隨便便透露給了外人，還不將他的記憶洗去，也不怕族長懲罰。

周子弈面色冷靜，掩去眼底笑意，卻未說話。

顧音清咳一聲，“那你下界，又是所為何事？”

“也是為了我那位故人，她……千年前遭人陷害，靈魄俱碎，再無生還的可能，我此番下界，便是為了尋找當年的真相，也好……也好告慰於她。”

顧音瞧見周子弈眼底失落，覺著頗為內疚，竟不小心提到了他的傷心事，也不知那位故人是男是女，他如此在意，難不成是心上人？不過說來也怪，靈族千年的卷宗顧音都曾翻閱過，在她記憶裏似乎並沒有這樣一位靈族人。靈族中人，為永生之軀，靈魄強悍，三界中鮮有人能比，若靈魄受損嚴重，身死之際，也定會歸於靈族長河，諸如靈魄俱碎此類，幾乎聞所未聞。顧音滿心疑惑，卻也知道既是他人的傷心事，她便不適宜追問太多，只斟酌著問道：“那裴游，與你那位故人可有關聯？”

周子弈道：“自然是有關聯的，我那位故人雖是靈族之人，卻生於北境，而裴游，也同是北境之人。”

“北境？”

現今神界分三境而治，分別是東、西、南三境，三境各設其主，共司神界事務。顧音年幼時就曾疑惑過，人間都說東西南北，為何到了神界，便只剩下東西南了？直到她八百歲那年，靈魄神游，入了神界藏經閣，窺探神界史書才知道，原來早在數千年前，神界也曾是分四境而治的。而那時，北境便是四境之一。只是後來北境覆滅，神界元氣大傷，自此，便只餘三境了。

周子弈道：“你可是聽過北境？”

顧音點點頭，“只在神界史書中看過，並不熟悉。”

“那史書是如何評價的？”周子弈皺了皺眉。

“史書不過寥寥幾筆，只說北境曾是四境之一，千年前因內亂頻發，動蕩不安，便覆滅了。”除了這一句，其他任何關於北境的描述都語焉不詳，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跡。不過，神界既是分境而治，那各境的記載，應當是分列在各境史書中，北境已然覆滅，當年舊址怕是也毀得一幹二凈，那北境史書，自然也有可能隨著北境的覆滅，一同消散了。顧音那時窺探的是神界正史，關於各境的記載都不算多，只是北境的記載尤其寥寥罷了。

“是嗎？”周子弈神情清冷，“算了，史書也不見得為真。”

“哦。”顧音應了一聲，見他神色似是有些不悅，便道：“那就不提北境了，你適才說，裴游與你那位故人同是北境之人，那再然後呢？”

周子弈有問必答，“終歸裴游也是北境之人，我想著既為同宗，總會有些線索。”北境覆滅後，他一度以為北境之人再也不會存於世間，卻沒想到人間這一遭，竟讓他找到了當年唯一幸存的北境一脈，所以他才會一直跟著裴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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